寻壑

荒园与玫瑰花丛。

一篇想不出名字的深夜上头产物

  (不打tag了,丢人。)

          当我在自家婚纱店门口又一次看到那个望着橱窗里那套展示婚纱发呆的姑娘时,忍不住唤她到店里来坐坐,顺便喝一杯茶。她只稍微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朋友快要结婚了,老是听她唠唠叨叨扯婚纱的样式和材质,以至于自己也像得了职业病一样一经过婚纱店总要停下仔细看看。 

 

  我烧的水刚开,茶叶在玻璃茶具中缓缓地升降浮沉又舒展开来,那姑娘托着腮依旧望着那套叫“Althaea rosea”的婚纱出神。她的头发有一缕鲜红色的挑染,一双蓝眸子干净又深邃,像刚烧制出来的琉璃。店里的背景音乐刚好切到了《漠河舞厅》,我听到“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于是忍不住对着她一望再望。 

 

  她定然是美的,我想。 

 

  美人自然怎样都很好看,但依我看来,她微微起身时,背部懒懒地驼着,颈项又那么流畅安分地摆出那么一副沉静的姿态——庄重又漫不经心,像瓦蓝纯净的天空中突然飘过一只离群索居的白厚云朵——再没有比这更迷人一万分的姿态与气质了。 

 

  那些发表了所谓“驼背显得精神萎靡”的论述的家伙只是没有见过美人罢了,就像单调的蓝布板天空没有被横冲直撞的团簇白云垂怜过,未免有些过于可悲。 

 

  她叫缠流子,但她告诉我,叫她“缠”就行。她还告诉我,她那位要结婚的朋友叫作满舰饰真子,是个十分聒噪的姑娘,总是喜欢说一些奇怪的话,但是呢,“但是呢,总之那家伙奇怪得很讨人喜欢啦。”她搓捻着那一缕不太安分的红色的挑染发有些出神,突然稍稍抬起右手,动作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心口,“你见了也会喜欢她的,一定会,但是她已经有未婚夫了哦,明明是个严苛自律的男人,偏偏拿真子没有一点办法,这也是真子的本领呢。” 

 

  她越说越起劲,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但是我老是觉得她很落寞。再重复一遍,她真的很像一朵离群索居的厚云彩。盘踞在天空中像一只小岛,有一点难过地飘荡着,又饰以满不在乎的随意姿态。 

 

  于是我忍不住问她,我说:“缠,你也很有魅力吧,应该也有很多男人追求你吧,所以说你有男朋友吗?或者说,你……有答应过谁的表白吗?” 

 

  她突然怔住了。条件反射一般,她的手又一次伸向自己胸口,又颓然垂下。 

 

  我自知失言,赶紧把茶倒进她的杯子又转移话题,我说你好像很喜欢那条叫“Althaea rosea”的婚纱呢,这个名字是一种原产自我们国家四川地区的花,中文名字叫作蜀葵,俗语又叫棋盘花,是一种明艳又热烈,花期和生命力都极强的花。 

 

  “明艳而热烈……”她望着那裙子的朱红色裙摆,上边缀着正红色的蜀葵样式的绒布花,“像鲜血的颜色。” 

 

  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俗套的战斗少女拯救世界的故事。她的武器是一件水手服,一把巨型单片红剪刀…… 

 

  ……她的朋友对她说,等架打完我们一起约会吧,在一个可以想穿什么衣服就穿着什么衣服,吃着自己喜欢的食物,爱自己爱着的家伙的世界里约会吧。于是那个少女干脆就带着这样纯粹又热烈得有些傻气的信念冲向了汪洋宇宙之中,挥舞起了那对大剪刀—— 

 

  她突然不说了,我正听得入迷,回过神才发现壶里的茶都酽得没法喝了,只好起身去拿热水壶打算重泡一轮,一边忍不住催促她道:“然后呢,那个姑娘最后拯救了那个世界了吗?” 

 

  缠没听我大呼小叫的阻拦,喝了一口已经发苦又有些涩的浓茶,又轻描淡写地说: 

 

  “最后,少女过了穿水手服的年纪,她毕业了。和好友、姐姐在恢复了普通的世界变回了普通的女孩,和朋友们约会,穿着一些或可爱或性感或朴素的衣服。” 

 

  “只是她再也没有穿过水手服。” 

 

  我只觉得很难过,因为我听得出来,故事的姑娘应该就是缠。于是我对她说,我说你不要太落寞,成长总是伴随着锐痛的,毕业的姑娘们总归是要脱下水手服走向社会的。 

 

  她蓝色的眼睛闪了一下,她说:“你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的吗?” 

 

  我反问她说:“你看过《少年Pi的奇幻漂流》吗?看似偏离常理的我认为的真实难道是可以被貌似更合乎逻辑却是我所反对的虚假而替代的吗?我喜欢你这浪漫得一塌糊涂的故事,所以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像Pi坚信着理查德.帕克的存在一样,我坚信着你讲的一切。” 

 

  “鲜血。” 

 

  “嗯?什么?” 

 

  “那件水手服,最后湮灭在了茫茫宇宙中,他有名字,叫作鲜血。” 

 

  “我无法忘记他的存在。就像我再也无法忘记那段大呼小叫鲁莽又无所畏惧的青春——怎么说呢,就像你说的蜀……蜀葵一样,明艳又热烈,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他把我的心的一部分带走了。后来我给很多人讲过我的青春少年时,但他们从未相信过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他们有人笑着说这个故事很有趣,有人揣测着情节怀疑我在其中穿插了什么隐喻,但是没有一个人问过我那件水手服的名字。” 

 

  店里的音乐歌单播完了一轮,又转回了《漠河舞厅》,我们两个都没再说话,等到最后一句“尘封入海吧”落地,缠突然开口问我这首忧伤的歌讲了什么。我说这首歌讲的是一个在火灾中失去了心爱的人,从此孑然一身直到苍苍白发的男人的故事。她于是很郑重地说“我明白了”,然后起身,向我鞠躬道谢后推开了玻璃门,我注意到她又一次抬手却垂下,她依然是用那种离群索居的落寞姿态离开的。 

 

  我有预感,她还会再来的。 

 

  一个星期后,缠又来了,带着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不用她说,我就知道是那个名叫满舰饰真子的准新娘子。“这一次是来陪好朋友一起挑婚纱的喔。”她笑着说。 

 

  她们很夸张地在店里把新娘婚纱和伴娘服试了一遍,真子很亢奋地又让缠把新娘婚纱又统统穿过了一遍,一边还很大声地说:“流子结婚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叫我哦,虽然说流子的新娘装我已经见过一次了,但是还是想看流子更漂亮、更幸福的样子哦!” 

 

  于是缠最后还是穿上了Althaea rosea,朱红色的裙摆上缀着的绒面蜀葵像燃烧着的火焰与鲜血,热烈明媚,衬得她仿佛依然是个骄傲又还带着点稚气的少女。 

 

  “决定了!流子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穿这件婚纱!一定!”真子摇着缠的肩膀差点把她胸前的蜀葵缠花胸针摇掉,引来了缠的一声惊呼和无奈的“连男朋友都没个影子呢结婚也想太远了吧”的笑骂。于是她们便笑成一团,彼此拥抱着,眼里沁出泪花。 

 

  “流子啊,我真舍不得你啊,流子。”真子温温柔柔地摩挲着缠的脊背,“你要幸福哦。皐月会长,爸爸妈妈和又郎,四天王,大壮,还有……鲜血,大家都希望着你是幸福的。” 

 

  “我也舍不得你啊,真子。”我听见缠咬着牙轻声这样说着。 

 

  满舰饰真子结婚典礼结束的那天晚上,缠又一次来了我的店里,她还穿着伴娘服,走路踉踉跄跄,应该是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敲开了我刚刚准备打烊的店门。这一次她的蓝眼睛竟澄澈无比,像刚出生的婴孩——如果不是身上浓重的酒气,很难从她的眼睛推断出她醉得厉害这桩事。 

 

  “我要……穿上那件蜀……葵的衣服,不对,只是,抱一抱……也可以……”她的手指对着各式各样的婚纱们乱指一气,险些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她,将Althaea rosea从衣架上取下一把塞进她怀里。 

 

  因为刚刚要打烊了,灯光昏暗,暧昧又温柔,缠脱下纯白的伴娘服,抖开Althaea rosea长长的裙摆,牵引着带薄纱的衣袖,像是挽着另一位新人的手。她晃晃悠悠地踏起了舞步——是双人舞,嘴里哼着众人耳熟能详的婚礼进行曲的旋律,精致的白皮鞋打着拍又转着圈,艳红的蜀葵像火海在翻滚, 

 

  “请置我于心上如印记 

 

  请戴我于臂上如戳记 

 

  只因爱恋如死亡一般强大 

 

  嫉恨如阴间一般残忍 

 

  所迸发出的光亮 

 

  是火焰的光亮 

 

  是耶和华的烈焰”* 

 

  她出汗了,那一缕鲜红的挑染发却愈发不安分,仿佛有了生命一样,红得动人。 

 

  “鲜血,我穿上了哦,比你可爱一万倍的、会让你嫉妒的衣服!”她在结婚典礼上的妆有些花了,口红晕在嘴角,显出了一点平时隐藏得滴水不漏的脆弱。我望着她独自踏着双人舞步的背影,突然想起了《漠河舞厅》落寞的曲调: 

 

  “花园里,有裙翩舞起 

 

  灯光底,抖落了晨曦 

 

  在1980的漠河舞厅 

 

  …… 

 

  尘封入海吧。” 

 

  缠跳过了一曲又一曲,直到筋疲力尽,瘫坐在椅子上,她于是望着昏暗又温柔的灯光发呆,蓝眼睛眨了几下,便落下了眼泪,一颗一颗滴落在胸前的缠花上——随后,像怕黑的小姑娘一样,她双手抱膝,躬身埋头到臂弯间,颤抖着无声地哭了起来。 

 

  让一切都尘封入海吧,缠,不管再怎么不舍,有些失去的东西是再也不会回来的,正如蜀葵花的花语是“梦”,在酒精与梦境的双人舞婚礼中醒来的人总归还是要一个人继续前行的,就当那是一场盛大的告别吧。 

 

  缠在第二天清晨酒醒后便走了,我把Althaea rosea包好执意送给了她,她连声道谢后推开了玻璃门—— 

 

  她的脊背挺直着,流畅又优美的线条像被火焰勾勒锻造又融合过一般。 

 

  *:选自《圣经.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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